杂剧·看钱奴买冤家债主诗意赏析

楔子小人汴梁曹州人氏,姓周名荣祖,字伯成。 浑家张氏,孩儿长寿。 小生先世广有家财,因祖父周奉记敬理释门,盖起一所佛院,每日看经念佛,祈保平安。 至我父亲,一心只做人家,为修理宅舍,这木石砖瓦,无处取办,遂将那所佛院尽毁废了。 比及宅舍工完,我父亲得了一病,百般的医药无效,人皆以为不信佛教之过。 我父亲亡后,家私里外,都是小生掌把。 小生学成满腹诗书,现今黄榜招贤,开放选场。 大嫂,我待要应举走一遭去,你意下如何?秀才,不知好着俺领了长寿孩儿,一路同去么?这也使的。 大嫂,有俺那祖财,携带不去,且埋在后面墙下,房廊屋舍着行钱看守着。 俺和你带了孩儿,上朝取应去,但得一官半职,改换家门,可不好也!既如此,便当收拾行李,随你同去则个。 大嫂,想俺祖上信佛,俺父亲偏不信佛,到今日都有报应也呵!积善存仁为第一,暗室亏心天地和。 则俺这家豪富是祖先积,只为他施仁布德,也则要博一个孝子和贤妻。 可不道湛湛青天不可欺,举意之前悔后迟。 空内有神祗,俺父亲呵!不合兴心儿拆毁,今日个客路里怨他谁! 第一折赫奕丹青庙貌隆,天分五岳镇西东。 时人不识阴功大,但看香烟散满空。 吾神乃东岳殿前灵派侯是也。 想东岳泰山者,乃群仙之祖,万峰之尊,天地之孙,神灵之祚,在于兖州地方。 古有金轮皇帝,妻乃弥轮仙女,夜梦吞二日,觉而有孕,所生二子,长曰金虹氏,次曰金蝉氏。 金虹氏乃东岳圣帝是也。 圣帝在长白山有功,封为古岁太岳真人,汉明帝时封为泰山元帅,管十八地狱七十四司生死之期。 自尧舜禹汤周秦汉魏,则有都天府君之位。 自唐武后垂拱三年七月初一日,封为东岳之神,至开元十三年,加为天齐王,宋真宗朝封为东岳齐大生神圣帝。 这的是天地循环,周而复始。 便好道:不孝谩烧千束纸,亏心空爇万炉香。 神灵本是正直做,不受人间枉法赃。 如今阳世有一人,乃是贾仁。 此人在吾神庙中埋天怨地,告诉神明,只说不怜悯他。 想他今日必然又来告诉,吾神自有个显应。 这早晚敢待来也!又无房舍又无田,每日城南窑里眠。 一般带眼安眉汉,何事手中偏没钱?小可曹州人氏贾仁的便是。 幼年间父母双亡,别无甚亲眷,则我单身独自,人见我十分过的艰难,都唤我做穷贾儿。 想人生世间,有那等骑鞍压马,富贵奢华,吃好的,穿好的,用好的。 他也是一世人,偏贾仁吃了那早起的,无那晚夕的;每日烧地眠炙地卧,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可也是一世人。 天那!你也睁开眼波,兀的不穷杀贾仁也!我每日家不会做甚么营生,则是与人家挑土筑墙,和泥托坯,担水运浆,做坌工生活度日,到晚来在那破瓦窑中安身。 今日替人家打着一堵儿墙,打起半堵儿,只为气力不加,还有半堵儿不曾打的。 我如今困乏了,且歇一歇。 这里有一所东岳灵派侯庙,我去那庙中诉我这苦楚去,就烧一炷香去。 天那,兀的不穷杀贾仁也!我也无那香,只是捻土为香,祷告神灵可怜见。 小人是贾仁,想有那等骑鞍压马,穿罗着锦,吃好的,用好的,他也是一世人。 我贾仁也是一世人,偏我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吃了早起的,无那晚夕的,烧地眠,炙地卧,穷杀贾仁也!上圣,但有些小富贵,我也会斋僧布施,盖寺建塔,修桥补路,惜孤念寡,敬老怜贫,我可也舍的,则是圣贤可怜见我。 说话中间,觉得身体有些困倦,我且在这屋檐下暂时歇息咱。 鬼力,与我摄过贾仁来者!兀那贾仁,你为何在吾神庙中埋天怨地,怨恨俺神灵,你主何缘故?上圣可怜见,小人怎敢埋天怨地。 我想贾仁生于人世之间,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吃了早起的, 无那晚夕的,烧地眠,炙地卧,穷杀贾仁也!上圣可怜见,但与我些小衣禄食禄,我贾仁也会斋僧布施,盖寺建塔,修桥补路,惜孤念寡,敬老怜贫,我可也舍的。 上圣,则是可怜见咱。 这桩事曾福神该管。 鬼力,与我唤的增福神来者。 小圣增福神也。 掌管人间生死、贵贱、高下、六科、长短之事,十八地狱,七十四司。 我想尘世人心性迷痴,不知为善。 只看那奈河潺潺,金桥之上并无一人也呵。 这等人轻视贫乏,不恤鳏寡。 天生下、一种奸滑,将神鬼都瞒唬。 常言道:“人间私语,天闻若雷;暗室亏心,神目如电。 “信有之也!你休要虚贪声介,但存的那心田一寸是根芽。 不肯道甘贫守分,都则待侥幸成家。 自拿着杀子杀孙笑里刀,怎留的好儿好女眼前花。 你则看那阳间之事,正和俺阴府无差,明明折挫,暗暗消乏。 这等人动则是忘人恩、背人义、昧人心,管甚么败风俗、杀风景、伤风化!怎能够长享着肥羊法酒,异锦的这轻纱?上圣呼唤小神,有何法旨?今阳世间有一贾仁,每日在吾庙中埋天怨地,怪恨俺神灵。 你与我问他去。 理会的。 兀那贾仁,是你怪恨俺这神灵来么?上圣可怜见,俺贾仁怎敢怪恨您这神灵。 我则说世上有那等人,穿罗着锦,骑鞍压马,吃好的,用好的,他又有钱钞使。 他也是一个人,偏我贾仁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吃了早起的,无那晚夕的;烧地眠,炙地卧,兀的不穷杀贾仁也!则怨我小人的命薄,怎敢埋天怨地?上圣可怜见,则与我些小衣禄食禄,我也会斋僧布施,盖寺建塔,修桥补路,惜孤念寡,敬老怜贫,我可也舍的。 上圣,则是可怜见咱。 噤声!上圣,此人平日之间,不敬天地,不孝父母,毁僧谤佛,杀生害命,当受冻饿而死。 上圣管他做甚么!则怕注的他这衣禄食禄差了么?那一个红脸儿的阎王不是耍,捏胎儿依正法,则他注生的分数几曾差?这等人向官员财主里难安插,好去那驴骡狗马里刚投下。 又不曾将他去油锅里炸,又不曾将他去剑树上杀。 据着那阿鼻地狱天来大,但得个人身体便可也不亏他。 尊神,论此等人在世,不知怎生贪财好贿,害众成家也。 这等人何足人间挂齿牙,他前世里奢华,那一片贪财心没乱煞,则他油锅内见钱也去挝。 富了他这一辈人,穷了他那数百家,今世里受贫穷还报他。 上圣休听增福神说,念小人不是这样人。 小人是个好人,平日之间也是个看经念佛,吃斋把素,行善事的人。 上圣怎生可怜见,与小人些小富贵,可也好也!你这厮平昔之间,扭曲作直,抛撒五谷,伤残物命,害众成家,你怎生能够发迹那?尊神,此人前生抛撒净水,作贱五谷,今世正当冻死饿死也。 你前世里造下,今世里折罚;前世里狡猾,今世里叫华;前世里抛撒,今世里饿杀。 我平昔间也是个敬天地,尊法度,和弟兄,睦六亲,信佛法,礼三光,孝父母,不偷盗。 我是个心慈好善的人,现如今吃长斋哩!上圣,但与我些小富贵,我做本分营生买卖去也。 你使的是造恶心,但说的是亏心话,不肯做本分生涯。 正是“亏心折尽平生福,行短天教一世贫“。 吾神自有点检,怎瞒的过也。 亏心也尽由他,造恶也怎瞒咱,上面有湛湛青天,下面有漫漫黄沙。 请上圣鉴察,枉将他救拔,俺可管他甚贫富穷达。 上圣,我爷娘在时,也还奉养他好好的,从亡化之后,不知甚么缘故,颠倒一日穷一日了,我也在爷娘坟上烧钱裂纸,浇茶奠酒,我这泪珠儿至今不曾干,至是一个孝顺的人。 噤声!你爷娘在生时耽饥饿,死了也奠甚茶?则你那泪珠儿滴尽空潇洒,瀽了些浆水饭那里肯道停时霎,巴的那纸钱灰烧过无牵挂。 你可便瀽了那百壶浆也湿不透墓门前,浇的那千种茶怎流得到黄泉下?尊神,这等穷儿乍富,瞒心昧己,欺天诳地,只要损别人安自己,正是一世儿不能够发迹的。 这人没钱时无些话,才的有便说夸,打扮似大户豪家。 你看他耸起肩胛,迸定鼻凹,没半点和气谦洽。 每日在长街市上把青骢跨,只待要弄柳拈花,马儿上扭捏着身子儿诈。 做出那般般样势,种种村沙!则说街狭,更嫌人杂,把玉勒牢拿,玉鞭忙加。 撺行花踏,见的白蹅,问甚么邻家,那肯道樊鞍下马,直将穷民来傲慢杀。 上圣,我贾仁不是这等人。 你但与我些小富贵,我也会和街坊,敬邻里,识尊卑,知上下。 只愿上圣可怜见咱。 他虽则消乏,也是你邻里家,须索将礼数酬答。 则你那自尊自贵无高下,真乃是井底鸣蛙。 似这等待穷民肚量些儿大,则你那酸寒乞俭,怎消得富贵荣华!尊神,据着贾仁埋天怨地,正当冻死饿死。 便好道天不生无禄之人,地不长无名之草。 吾等体上帝好生之德,权且与他些福力咱。 既如此,待小圣看去波。 上圣,据着这厮正当冻死饿死。 今奉上圣法旨,权且借些福力与他。 看的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,他家福力所积,阴功三辈,为他一念差池,合受折罚。 我如今将那家的福力、权且借与他二十年。 等到二十年后,着他双手儿交还本主便了。 这个使的。 兀那贾仁。 你本当冻死饿死,上圣可怜见,借与你些福力。 今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,所积阴功三辈,只因一念差池,合受折罚。 我如今将那家福力权且借与你二十年,待到二十年后,你两只手儿交付还他那本主。 你记者:比及你去呵,索钱的可早等着你也。 谢上圣济拔之恩。 我便做财主去也。 噤声!则你这成家子未安身,那个破家鬼先生下。 我若做了财主呵,穿一架子好衣服,骑着一匹好马,去那三山骨上赠他一鞭,那马不剌剌。 做甚么?没,我则这般道。 我则是借与你那钱龙儿入家,有限次的光阴你权掌把,上圣可怜见,不知借与我几十年?我则是借与你二十年仍旧还他。 上圣,怎么可怜见,则借得小人二十年?左右是一个小字儿,高处再添上一画,借的我三十年,可也好也?噤声!这厮还不足哩!你还待告增加,怎知这祸福无差,贫和富都是前缘非浪假。 为甚么桃花向三月奋发,菊花向九秋开罢?你道为甚么那?也则为这天公不放一时花。 兀那贾仁,据着你正当冻死饿死,吾神体上帝好生之德,权且借与你二十年福力,二十年后,交还与那本主。 便好道:“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不是不报,时辰未到。 “天若不降严霜,松柏不如蒿草。 神明若不报应,积善不如作恶。 莫瞒天地莫瞒心,心不瞒时祸不侵。 十二时中行好事,灾星变作福星临。 贾仁,你休推睡里梦里。 哎呀,一觉好睡也,原来是南柯一梦。 恰才上圣分明的对我说,曹州曹南周家庄上的福力,借与我二十年,我如今便做财主。 财主也,知他在那里?便好道“梦是心头想“,信他做甚么?还有半堵墙儿不曾打的哩我可去打那半堵墙儿去。 天那,兀的不穷杀贾仁也! 第二折耕牛无宿科,仓鼠有余粮。 万事分已定,浮生空自忙。 小可姓陈,双名德甫,乃本处曹州曹南人氏。 幼年间攻习诗书,颇亲文墨,不幸父母双亡,家道艰难,因此将儒业废弃,与人家做个门馆先生,度其日月。 此处有一个是贾老员外,有万贯家财,鸦飞不过的田产物业,油磨坊,解典库,金银珠翠,绫罗缎目占,不知其数。 他是个巨富的财主。 这里可也无人,一了他一贫如洗,专与人家挑土筑墙,和泥托坯,担水运浆,做坌工生活,常是吃了早起的,无那晚夕的,人都叫他做穷贾儿。 也不知他福分生在那里,这几年间暴富起来,做下泼天也似家私。 只是那员外虽然做个财主,争奈一文也不使,半文也不用。 别人的东西恨不得擘手夺将来,自己的东西舍不的与人;若与人呵,就心疼杀了也。 小可今日正在他家坐馆,这馆也不是教学的馆,无过在他解典库里上些帐目。 那员外空有家私,寸男尺女皆无。 数次家常与小可说:“街市上但遇着卖的或男或女,寻一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。 “小可已曾吩咐了店小二,着他打听着,但有呵便报我知道。 今日无甚事,到解典库中看看去。 酒店门前三尺布,人来人往图主顾,做下好酒一百缸,倒有九十九缸似头醋。 自家店小二的便是。 俺这酒店是贾员外的。 他家有个门馆先生,叫做陈德甫。 三五日来算一遭帐。 今日下着这般大雪,我做了一缸新酒,不供养过不敢卖,待我供养上三杯酒。 招财利市土地,俺这洒一缸胜似一缸。 俺将这酒帘儿挂上,看有甚么人来?小生周荣祖,嫡亲的三口儿家属,浑家张氏,孩儿长寿。 自应举去后,命运未通,功名不遂。 这也罢了!岂知到的家来,事事不如意,连我祖遗家财,埋在墙下的,都被人盗去。 从此衣食艰难,只得领了三口儿去洛阳探亲,图他救济。 偏生这等时运,不遇而回。 正值暮冬天道,下着连日大雪,这途路上好苦楚也呵!秀才,似这等大风大雪,俺每行动些儿。 爹爹,冻饿杀我也。 赤紧的路难通,俺可也家何在?休道是乾坤老山也头白。 四野冻云垂,万里冰花盖,肯分的俺三口儿离乡外。 大嫂,你看大雪也。 是谁人碾琼瑶往下筛?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?恰便似玉琢成六街承三陌,恰便似粉妆就展阁楼台。 似这雪呵,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前冷怎当?便有那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来,似这雪呵,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访戴,则俺这三口儿兀的不冻倒尘埃?勿、勿、勿!眼见的一家受尽千般苦,可甚么十谒朱门九不开,委实难捱。 秀才,似这般风又大,雪又紧,俺且去那里避一避,可也好也。 大嫂,俺到那酒务儿里避雪去来。 哥哥支揖。 请家里坐吃酒去。 秀才,你那里人氏?哥哥,我那得那钱来买酒吃!小生是个穷秀才,三口儿探亲去来,不想遇着一天大雪,身上无衣,肚里无食,一径的来这里避一避儿。 哥哥,怎生可怜见咱?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〉你们且进来避一避儿。 大嫂,你看这雪越下的紧了也。 饿的我肚里饥失魂丧魄,冻的我身上冷无颜落色。 这雪呵,偏向俺穷汉身边乱洒来。 大嫂你看雪深埋脚面,风紧透人怀,我忙将这孩儿的手揣。 你看这三口儿,身上无衣,肚里无食;偌大的风雪,到俺店肆中避避。 哪里不是积福处?家里来,家里来。 我见这个人身上单寒,我早晨间供养的利市酒三蛊儿,我与那秀才蛊吃。 兀那秀才,俺与你蛊酒吃。 哥哥,我那里得那钱钞来买酒吃?俺不要你钱钞。 我见你身上单寒,与你蛊酒吃。 哥哥说不要小生钱,则这等与我蛊酒吃,多谢了哥哥。 好酒也。 见哥哥酒斟着磁盏台,香浓也胜琥珀,哥哥也你莫不道小人现钱多卖,问甚么新醉茅柴。 这酒呵,赛中山宿酝开,笑兰陵高价抬,不枉了唤做那凤城春色,我饮一杯呵,恰便似重添上一件锦胎。 这雪呵,似千团柳絮随风舞,我恰才咽下这杯酒去呵,可又早两朵桃花上脸来,便觉的和气开怀。 秀才,恰才谁与你酒吃来?是那卖酒的哥哥,见我身上单寒,可怜见我,与我了蛊酒吃。 我这一会儿身上寒冷不过,你怎生问那卖酒的讨一蛊酒儿也我吃,可也好也。 大嫂,羞人答答,教我怎生问他讨酒吃?哥哥,我那浑家问我那里吃酒来,我便道:“卖酒的哥哥见我身上单寒,与了我一蛊酒儿吃。 “他便道:“我身上冷不过,怎生再讨得半蛊酒儿吃,可也好也。 “你娘子也要蛊酒吃,来、来、来,俺舍这蛊酒儿与你娘子吃罢。 多谢了哥哥。 大嫂,我讨了一蛊酒来,你吃,你吃。 爹爹,我也要吃一蛊。 儿也,你着我怎生问他讨那?哥哥,我那孩儿道:“爹爹,你那里得这酒与奶奶吃来?“我便道:“那卖酒的哥哥又与了我一蛊儿吃。 “我那孩儿便道:“怎生再讨的一蛊儿我吃,可也好也。 “这等,你一发搬在俺家中住罢。 哥哥,那里不是积福处!来、来、来,俺再与你这一蛊儿酒。 多谢了哥哥。 孩儿,你吃、你吃。 比及你这等贫呵,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?我怕不肯!但未知我那浑家心里何如?你和你那娘子商量去。 大嫂,恰才那卖酒的哥哥道:“似你这等饥寒,将你那孩儿与了人可不好?若与了人,倒也强似冻饿死了。 只要那一份人家养的活,便与他去罢。 哥哥,俺浑家肯把这个小的与了人家也。 秀才,你真个要与人?是,与了人罢。 我这里有个财主要,我如今领你去。 他家里有儿子么?他家儿女并没一个儿哩。 卖与个有儿女的是孩儿命衰,卖与个无子嗣的是孩儿大采,撞着个有道理的爹娘是孩儿修福来。 哥哥,你救孩儿一身苦,强似把万僧斋,越显的你个哥哥敬客。 既是这等,你两口儿则在这里,我叫那买孩儿的人来。 陈先生在家么?店小二,你唤我做甚么?你前日吩咐我的事,如今有个秀才,要卖他小的,你看去。 在那里?则这个便是。 是一个有福的孩儿也。 先生支揖。 君子恕罪。 敢问秀才那里人氏?姓甚名谁?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?小生曹州人氏,姓周名荣祖,字伯成。 因家业凋零,无钱使用,将自己亲儿情愿过房与人为儿。 先生,你可作成小生咱。 兀那君子,我不要这孩儿。 这里有个贾老员外,他寸男尺女皆无,若是要了你这孩儿,他有泼天也似家缘家计,久后就是你这孩儿的。 你跟将我来。 不知在那里住?我跟将哥哥去。 他三口儿跟的陈先生去了也。 待我收拾了铺面,也到员外家看看去。 兀的不富贵杀我也。 常言道:“人有七贫八富“,信有之也。 自家贾老员外的便是。 这里也无人。 自从与那一分人家打墙,刨出一石槽金银来,那主人也不知道,都被我悄悄的搬运家来,盖起这房廊、屋舍、解典库、粉房、磨房、油房、酒房,做的生意都如水也似的长将起来。 我如今旱路上有田,水路上有船,人头上有钱,那一个敢叫我做穷贾儿?皆以员外呼之。 但是一件,自从有这家私,娶的个浑家也有好几年了,争奈寸男尺女皆无,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产,教把那一个承领?我平昔间一文也不使,半文也不用,我可不知怎生来这么悭吝苦克?若有人问我要一贯钞呵,哎呀,就如同挑我一条筋相似。 如今又有一等人叫我做悭贾儿,这也不必题起。 我这解典库里有一个门馆先生,叫做陈德甫,他替我家收钱举债。 我数番家吩咐他,或儿或女寻一个来,与我两口儿喂眼。 员外,你既吩咐了他,必然访得来也。 今日下着偌大的雪,天气有些寒冷。 下次小的每,少少的酾些热酒儿来,则撕只水鸡腿儿来,我与婆婆吃一蛊波。 秀才,你且在门首等着,我先过去与员外说知。 陈德甫,我数番家吩咐你,教你寻一个小的,怎这般不会干事?员外,且喜有一个小的哩。 有在那里?现在门首。 他是个甚么人?他是个穷秀才。 秀才便罢了,甚么穷秀才!这个员外,有那个富的来卖儿女那!你教他过来我看。 兀那秀才,你过去把体面见员 外者。 先生,你须是多与我些钱钞。 你要的他多少?这事都在我身上。 大嫂,你看着孩儿,我见员外去也。 员外支揖。 兀那秀才,你那里人氏?姓甚名谁?小生曹州人氏,姓周名荣祖,字伯成。 住了。 我两个眼里偏生见不的这穷厮。 陈德甫,你且着他靠后些,饿虱子满屋飞哩。 秀才,你依着员外靠后些。 他那有钱的是这等性儿。 大嫂,俺这穷的好不气长也陈德甫,咱要买他这小的,也索要立一纸文书。 你打个稿儿。 我说与你写:立文书人周秀才,因为无钱使用,口食不敷,难以度日,情愿将自己亲儿某人,年几岁,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。 谁不知你有钱,只要员外勾了,又要那“财主“两字做甚么?陈德甫,是你抬举我哩,我不是财主,难道叫我穷汉?是、是、是,财主,财主。 那文书后头写道:当日三面言定,付价多少。 立约之后,两家不许反悔。 若有反悔之人,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。 恐后无凭,立此文书,永远为照。 是了,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。 他这正钱可是多少?这个你莫要管我,我是个财主,他要的多少,我指甲里弹出来的,他可也吃不了。 是、是、是,我与那秀才说去。 秀才,员外着你立一纸文书哩。 哥哥,可怎生写那?他与你个稿儿:今有过路周秀才,因为无钱使用,半自己亲和,年方几岁,情愿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。 先生,这财主两字也不消的上文书。 他要这样写,你就写了罢。 便依着写。 这文书不打紧,有一件要紧,他说后面写着:如有反悔之人,罚宝钞一千贯与不反悔之人。 先生,那反悔的罚宝钞一千贯,我这正钱可是多少?知他是多少?秀才,你则放心,恰才他也曾说来,他说我是个巨富的财主,要的多少,他指甲里弹出来的,着你吃不了哩。 先生说的是,将纸笔来。 秀才,咱这恩养钱可曾议定多少?你且慢写着。 大嫂,恰才先生不说来,他是个巨富的财主,他那指甲里弹出来的,俺每也吃不了,则管里问他多少怎的?我这里急急的研了墨浓,便待要轻轻的下了笔划。 爹爹,你写甚么哩?我儿也,我写的是借钱的文书。 你说借那一个的?儿也,我写了可与你说。 我知道了也。 你在那酒店里商量,你敢要卖了我也!呀!儿也,这是我不得已委实无奈,可知道无奈。 则是活便一处活,死便一处死,怎下的卖了我也!呀!儿也,想着俺子父的情呀,可着我班管难抬。 这孩儿情性乖,是他娘肠肚摘下来。 今日将俺这子父情可都撇在九霄云外,则俺这三口儿生扢扎两处分开。 怎下的撇了我这亲儿,兀的不痛杀我也!做娘的伤心惨惨刀剜腹,做爹的滴血簌簌泪满腮,恰便似郭巨般活把儿埋。 这文书写就了也。 周秀才,你休烦恼。 我将这文书与员外看去。 员外,他写了文书也。 你看。 将来我看:“今有立文书人周秀才,因为无钱使用,只食不敷,难以度日,情愿将自己亲儿长寿,年七岁,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。 “写的好,写的好。 陈德甫,你则叫那小的过来,我看看咱。 我领过那孩儿来与员外看。 秀才,员外要看你那孩儿哩。 儿也,你如今过去,他问你姓甚么,你说我姓贾。 我姓周。 姓贾。 便打杀我也则姓周。 儿也!我领这孩儿过去。 员外,你看好个孩儿也。 这小的是好一个孩儿也。 我的儿也,你今日到我家里,那街上的人问你姓甚么,你便道我姓贾。 我姓周。 姓贾。 我姓周。 这弟子孩儿养杀也不坚,婆婆,你问他。 好儿也,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。 有人问你姓甚么,你道我姓贾。 便大红袍与我穿,我也则姓周。 这弟子孩儿养杀也不坚。 他父母不曾去哩,可怎么便下的打他?爹爹,他每打杀我也!我那儿怎生这等叫?他可敢打俺孩儿也!俺儿也差着一个字千般的见责,那员外好狠也!那员外伸着五个指十分的便掴,打的他连耳通红半壁腮。 说又不敢高声语,哭又不敢放声来,他则是偷将那泪揩。 陈先生,陈先生,早打发俺每去波。 是,我着员外打发你去。 先生,天色渐晚,误了俺途程也。 员外,且喜,且喜,有了儿也。 陈德甫,那秀才去了么?改日请你吃茶。 哎呀,他怎么肯去?员外还不曾与他恩养钱哩。 甚么恩养钱?随他与我些便罢。 这个员外,他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,怎么倒要他恩养钱那?陈德甫,你好没分晓!他因为无饭的养活儿子,才卖与我。 如今要在我家吃饭,我不问他要恩养钱,他倒问我要恩养钱?好说。 他也辛辛苦苦养这小的,与了员外为儿,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,做盘缠回家去也。 陈德甫,他若不肯,便是反悔之人,你将这小的还他去,教他罚一千贯宝钞来瓦解。 怎么倒与你一千贯钞?员外,你则与他些恩养钱去。 陈德甫,那秀才敢不要,都是你捣鬼?怎么是我捣鬼?陈德甫,看你的面皮,待我与他些。 下次小的每天库。 好了。 员外开库哩。 周秀才,你这一场富贵不小也。 拿来。 你兜着,你兜着。 我兜着。 与他多少?与他一贯钞。 他这等一个孩儿,怎么与他一贯钞?忒少。 一贯钞上面有许多的宝字,你休看的轻了。 你便不打紧,我便似挑我一条筋哩!倒是挑我一条筋也熬了,要打发出这一贯钞,更觉艰难。 你则与他去,他是个读书的人,他有个要不要也不见的。 我便依着你,且拿与他去。 秀才你休慌,安排茶饭哩。 这个是员外打发你的一贯钞。 我几盆儿水洗的孩儿偌大,可怎生与我一贯钞!便买个泥娃娃儿,也买不的。 想我这孩儿呀,也曾有三年乳十月胎,似珍珠掌上抬;甚工夫养得他偌大,须不是半路里拾的婴孩。 我虽是穷秀才,他觑人忒小哉!那些个公平买卖,量这一贯钞值甚钱财!员外,你的意思我也猜着你了。 你猜着甚的?他道我贪他香饵终吞钓,我则道留下青山怕没柴,拚的个搠笔巡街。 还了我孩儿,我们去罢。 你且慢些,我见员外去。 天色晚也,休斗小生耍。 员外,还你这钞。 陈德甫,我说他不要么。 他嫌少,他说买个泥娃娃儿也买不的。 那泥娃娃儿会吃饭么?不是这等说,那个养儿女的算饭钱来?陈德甫,也着你做人哩。 常言道:“有钱不买张口货“。 因他养活不过,方才卖与人。 我不要他还饭钱也够了,倒要我的宝钞?我想来,都是你背地里调唆他。 我则问你怎么与他钞来?我说:“员外与你钞。 “可知他不要哩,你轻看我这钞了。 我教与你,你把这钞高高的抬着,道:“兀那穷秀才,贾老员外与你宝钞一贯。 “抬的高杀,也则是一贯钞。 员外,你则快些打发他去罢。 罢、罢、罢!小的每开库,再拿一贯钞来与他。 员外,你问他买甚么东西哩,一贯一贯添。 我则是两贯,再也没的添了。 我且拿与他去。 秀才,你放心,员外安排茶饭哩。 秀才,那头里是一贯钞,如今又添你一贯钞。 先生,可怎生只与我两贯,我几盆儿水洗的孩儿偌大,先生休斗小生耍。 嗨!这都是领来的不是了!我再见员外去。 员外,他不肯。 不要闲说,白纸上写着黑字儿哩:“若有反悔之人,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。 “这便是他反悔,你着他拿一千贯钞来。 他有一千贯时,可便不卖这小的了!哦!陈德甫,你是有钱的!你买么?快领了去,着他罚一千贯钞来与我。 员外,你添也不添?不添。 你真个不添?真个不添。 员外,你又不肯添,那秀才又不肯去,教我中间做人也难。 便好道“君子成人之美,不成人之恶。 “罢、罢、罢!员外,我在你家两个月,该与我两贯饭钱,我如今问员外支过,凑着你这两贯,共成四贯,打发那秀才回去。 哦!要支你的饭钱凑上四贯钱,打发那穷秀才去,这小的还是我的。 陈德甫,你原来是个好人。 可则一件,你那文簿上写的明白,道陈德甫先借过两个月饭钱,计两贯。 我写的明白了。 来、来、来,秀才,你可休怪。 员外是个悭吝苦克的人,他说一贯也不添。 我问他支过两月的馆钱,凑成四贯钞,送与秀才。 这的是我替他出了两贯哩。 秀才休怪。 这等,可不难为了你?秀才,你久后则休忘了我陈德甫。 贾员外则与我两贯钱,这两贯是 先生替他出的。 这等呵,倒是赍发了小生也。 如今这有钱的度量呵,做不的三江也那四海,便受用呵,多不到十年五载,我骂你个勒掯穷民狠员外。 或是有人家典缎匹,或是有人家当鐶钗,你则待加一倍放解。 这穷厮还不去哩!快离了他这公孙弘东阁门木呈外,秀才,俺今日撇下了孩儿,不知何日再得相见也?大嫂,去罢。 再休想汉孔隔北海开尊待。 秀才,这两贯钞是我与你的。 先生此恩,异日必当重报。 多谢你范尧夫肯付舟中麦,那员外呵,怎不学庞居士豫放来生债?这厮骂我,好无礼也。 他、他、他,则待掐破我三思台,你这穷弟子孩儿,还不走哩。 他、他、他,可便攧破我天灵盖,下次小的每,呼狗来咬这穷弟子孩儿。 大嫂,我与你去罢。 走、走、走,早跳出了齐孙膑这一座连环寨。 秀才休怪,你慢慢的去,休和他一般见识。 秀才,俺行动些儿波。 别人家便当的一周年下架容赎解,这员外呵,他巴到那五个月还钱本利该。 纳了利从头儿再取索,还了钱文书上厮混赖。 似这等无仁义愚浊的却有财,偏着俺的德行聪明的嚼齑菜。 这八个字穷通怎的排,则除非天打算日头儿轮到来。 发背疔疮是你这富汉的灾,禁口伤寒着你这有钱的害。 有一日贼打劫火烧了您院宅,有一日人连累抄没了旧钱债。 恁时节合着锅无钱买米些,忍饥饿街头做乞丐,这才是你家破人亡见天败。 你这穷弟子孩儿,还不走哩。 员外,你还这等苦克瞒心骂我来,直待要犯了法遭了刑你可便恁时节改。 陈德甫,那厮去了也。 他去则去,敢有些怪我?可知哩。 陈德甫,生受你。 本待要安排一杯酒致谢,我可也忙,不得工夫。 后堂中盒子里有一个烧饼,送与你吃茶罢。 第三折一生衣饭不曾愁,赢得人称贾半州。 何事老亲能善病,教人终日皱眉头。 自家贾长寿便是。 父亲是贾老员外,叫做贾仁。 母亲亡化已过。 靠着祖宗福德,有泼天也似的家缘家计。 俺父亲则生的我一个,人口顺都唤我做钱舍。 我见一日不使三五两银子过不去。 岂知俺父亲他一文也不使,半文也不用,这等悭吝的紧。 俺枉叫做钱舍,不得钱在手里,不曾用的个快活。 近日俺父亲染病,不能动止。 兴儿,我许下乐岳泰安神州烧香去,与俺父亲说知,多将些钱钞,等我去还愿。 兴儿,跟着我见父亲去来。 哎呀,害杀我也。 过日月好疾也!自从买了这个小的,可早二十年光景。 我便一文不使,半文不用。 这小的他却痴迷愚滥,只图穿吃,看的那钱钞便土块般相似,他可不疼。 怎知我多使了一个钱,便心疼杀了我也!父亲,你可想甚么吃那?我儿也,你不知我这病是一口气上得的。 我那一日想烧鸭儿吃,我走到街上,那一个店里正烧鸭子,油渌渌的。 我推买那鸭子,着实的挝了一把,恰好五个指头挝的全全的。 我来到家,我说盛饭来我吃,一碗饭我一咂一个指头,四碗饭咂了四个指头。 我一会瞌睡上来,就在这板凳上,不想睡着了,被个狗舔了我这一个指头,我着了一口气,就成了这个病,罢、罢、罢!我往常间一文不使,半文不用。 我今病重,左右是个死人了,我可也破一破悭,使些钱。 我儿,我想豆腐吃哩。 可买几百钱?买一个钱的豆腐。 一个钱只买得半块豆腐,把与那个吃?兴儿,你买一贯钞罢。 只买十文钱的豆腐。 他则有五文钱的豆腐,记下账,明白讨还罢。 我儿,恰才见你把十文钱都与那卖豆腐的了?他还欠着我五文哩,改日再讨。 寄着五文,你可问他姓甚么?左邻是谁?右邻是谁?父亲,你要问他邻舍怎的?他假使搬的走了,我这五文钱问谁讨?直是这等。 父亲,你孩儿趁父亲在日,画一轴喜神,着子孙后代供养着。 我儿也,画喜神时不要画前面,则画背身儿。 父亲,你说的差了,画前面才是,可怎么画背身的?你那里知道,画匠开光明,又要喜钱。 父亲,你也忒算计了。 我儿,我这病觑天远,入地近,多分是死的人了。 我儿,你可怎么发送我?若父亲有些好歹呵,你孩儿买一个好杉木棺材与父亲。 我的儿,不要买,杉木价高,我左右是死的人,晓的甚么杉木、柳木!我后 门头不有那一个喂马槽,尽好发送了!那喂马槽短,你偌大一个身子,装不下。 哦,槽可短,要我这身子短,可也容易。 使斧子来把我这身子拦腰剁做两段,折叠着,可不装下也!我儿也,我嘱咐你,那时节不要咱家的斧子,借别人家的斧子剁。 父亲,俺家里有斧子,可怎么问人家借?你哪里知道,我的骨头硬,若使我家斧子剁卷了刃,又得几文钱钢!直是这等。 父亲,你孩儿要上庙与父亲烧香去,与我些钱钞。 我儿,你不去烧香罢了。 孩儿许下香愿多时了,怎好不去?哦,你许下愿来,这等,与你一贯钞去。 少。 两贯。 少。 罢、罢、罢,与你三贯,可忒多了。 我儿,这一桩事要紧,我死之后休忘记讨还那五文钱的豆腐。 小哥,不要听那老员外。 你自去开库,拿着十个金子、十个银子,一千贯钞,我跟着你烧香去来。 兴儿,你说的是。 我开了库,取了十个金子、十个银子、一千贯钞,到庙上烧香去来。 官清司吏瘦,神灵庙主肥。 有人来烧纸,则抢大公鸡。 小道是东岳泰安州庙祝。 明日三月二十八日,是东岳圣帝诞辰,多有远方人来烧香。 我扫的庙宇干净,看有甚么人来。 叫化咱,叫化咱……可怜见俺天捱无倚,无主无靠,卖了亲儿,无人养济,长街上可有那等舍贫的爹爹、奶奶呵!我可便区区的步行离了汴梁,这途路好远也!过了些山隐隐更和这水茫茫。 盼了些州城县镇,经了些店道村坊。 遥望那东岱岳万丈巅峰,怎不见泰安州四面儿墙匡?婆婆,这前面不是东岳爷爷的庙哩?这不是仁安殿盖造的接上苍,掩映着紫气红光。 正值他春和三月天,婆婆,早来到仙阙五云乡。 这的是人间天上,烧是的御赐名香,盖的是那敕修的这庙堂。 我则见不断头客旅经商,还口愿百二十行。 听的道是儿愿爹爹寿命长,又见那校椅上顶戴着亲娘。 我这里千般感叹,万种凄惶,百样思量。 庙官哥哥,俺两口儿一径来还愿的,赶烧炷儿头香,暂借一坨儿田地,与我歇息咱。 这老人家好苦恼也。 既是还香愿的,我也做些好事,你老两口儿就在这一塌儿干净处安歇,明日绝早起来,烧了头香去罢。 谢了哥哥。 婆婆,我和你在此安歇,明日赶一炷头香咱。 佛啰,俺那长寿儿也!兴儿,你看这庙上人好不多哩!小哥,咱每来迟,那前面早下的满了也。 天色已晚,我们拣个干净处安歇。 兴儿,这搭儿干净处,被两口叫化的倒在这里,你打起那叫化的去。 兀那叫化的,你且过一壁。 你是那个?这弟子孩儿,钱舍也不认的?哎呀,钱舍打杀我也。 这厮无礼,甚么钱舍?家有家主,庙有庙主,他老子那里做官来,叫做钱舍?徒弟,拿绳子来绑了他送官去。 庙官,你不要闹,我与你一个银子,借这埚儿田地,等俺歇息咱。 哦,你与我这个银子,借这里坐一坐?我说老弟子孩儿,你便让钱舍这里坐一坐儿!自家讨打吃!俺这无钱的好不气长也。 老的,咱每依着他那边歇罢。 这的是雕梁画栋圣祠堂,又不是锦帐罗帏你的卧房,怎这般厮推厮抢赶我在半壁厢?你这老弟子孩儿,口里唠唠叨叨的,还说甚么哩?你、你、你,全不顾我这鬓雪鬟霜,你这厮还要打谁?婆婆,你向前着,我不信。 你可敢便打、打、打这个八十岁病婆娘?庙官哥哥,一个甚么钱舍,将俺老两口儿赶出来了。 他是钱舍,你两个让他些便了。 俺明日要早起,自去睡也。 你这老弟子孩儿,你告诉那庙官便怎的?我富汉打杀你这穷汉,只当拍杀个苍蝇相似。 你道是没钱的好受亏,有钱的好使强。 你和俺须同村共疃近邻庄,你这叫化的不强嘴哩。 俺也是钱里生来钱里长。 怎便打的俺一个不知方向!你须不是泰安州官府到此压坛场。 官便不是官,叫做钱舍。 俺这无钱的好不气长也。 老的,你与他争甚么,俺每将就在那边歇罢。 这都是俺前生业,可着俺便今世当,莫不是曾烧着甚么断头香?揾不住腮边泪,挠不着心上痒,割不断俺业情肠。 哎!俺那长寿儿也,我端的可便才合眼又早眠思梦想。 自家贾仁的便是。 那正主儿来了,俺今日着他父子团圆,双手交还了罢。 那小的那里知道是他的老子?这老子那里知道是他的儿子?我与他说知。 兀那老子,那个不是你的儿子?俺那长寿儿也。 兀那小的,那个不是你老子?父亲,父亲。 哎!哎!哎!兴儿,与我打这老弟子孩儿。 这叫化的好无礼也。 你叫我三声父亲,我应你三声,你怎生打我那?你不肯冬三月开暖堂,你不肯夏三月舍义浆。 则你那情狠身中病,则你那心平便是海上方。 您爷呵,休想道是安康,稳情取无人埋葬。 泪汪汪甚人来守孝堂,急慌慌为亲爷来献香。 我痛杀杀身躯儿无倚仗,他絮叨叨还口愿都是谎。 我骨胀胀傍人谁尽让,他气昂昂不做好勾当。 他也似个人模人样,衠一片不本分的心肠。 有一朝打在你头直上,天开眼无轻放,天还报有灾殃,稳情取家破人亡。 天色明了也。 兴儿,随俺烧香去来。 东岳爷爷,可怜见俺父亲患病在床,但得神明保佑,指日平安。 俺贾长寿情愿烧三年香,望东岳爷爷鉴察咱。 阿嚏。 则愿俺的父亲无病无痛。 阿嚏。 则愿俺的父亲无灾无难。 阿嚏。 老的,咱们早些烧香去。 东岳爷爷,则愿俺长寿儿无病无痛。 阿嚏。 则愿俺长寿儿无灾无难。 阿嚏。 则愿俺长寿儿早早相见咱。 阿嚏。 阿嚏,阿嚏。 阿嚏,阿嚏。 兴儿,打那老弟子孩儿。 你这叫化的,快走过一边去。 俺那长寿儿也。 但得见亲生儿俺可也不似这凄惶,他、他、他,明欺负俺无人侍养。 俺那长寿儿也。 想着俺长寿儿来,也和他都一般家血气方刚。 婆婆,则俺这受苦的糟糠,卖儿呵也合将咱拦当。 俺可甚么养小防备老,栽树要阴凉。 想着俺那忤逆的儿郎,便成人也不认爷娘。 有一日激恼了穹他,要整顿着纲常,你可不怕那五六月的雷声骨碌碌只在半空里响。 为一家父母昌,生下辈子孙旦。 灵椿一株老,丹桂五枝芳。 古贤人教子有义方,您家里出不的个伯俞泣杖,量你个看钱奴也学不的窦十郎。 兴儿,烧罢香也。 随俺回家去来。 第四折不是自家没主顾,争奈酒酸长似醋。 这回若是又酸香,不如放倒望竿做豆腐。 自家店小二的便是。 开开门面,挑起望子,看有甚么人来。 婆婆,俺烧罢香也,回家去来。 老的,俺和你行动些儿咱。 赛五岳灵神,为一人圣慈。 总四海神州,受千年祭祀。 护百二山河,掌七十四司。 献香钱,火醮纸。 积善的长生,造恶的便死。 一个那颜回短命,一个那盗跖延年,一个那伯道无儿。 人都道威灵有验,正直无私,劝化的人心慈。 现如今神祠东岱岳新添一个速报司,大刚来祸无虚至。 只要你恶事休行,择其这善者从之。 婆婆,你做甚么?老的也,我一阵急心疼,你那里讨一杯儿酒来我吃。 你害急心疼,我去那酒店里讨一蛊酒去咱。 哥哥,俺这婆婆害急心疼呵,对门那一家儿有这急心疼的药,施舍与人,你问他讨一服去。 是真个?俺去对门讨一服儿急心疼药去来。 大清早起,利市也不曾发,这两个老的就来教化酒吃,被我支他对门讨药去了。 便心疼杀他,也不干我事。 我自前后执料去也。 自家陈德甫的便是。 过日月好疾也,自从贾老员外买了那个小的,今经可早二十年光景了。 老员外一生悭吝苦克,今亡逝已过。 那小的长立成人,比他父亲在日,家私越增添了。 他父亲在日,人都叫他做钱舍,如今那小的仗义疏财,比老员外甚的不同,人都叫他做小员外。 老夫一向在他家上些帐目,这几年间精神老惫,只得辞了馆,开着一个小小药铺,施舍些急心疼的药。 虽则普济贫人,然也有病好的,酬谢我些药钱,我老夫也不敢辞,好将来做药本。 今日铺里闲坐,看有甚么人来。 先生可怜见,我那婆婆害急心疼,说先生施的好药,好汉不揣,求一服儿咱。 老人家免礼。 有、有、有,我这一服药与你那婆婆吃了,登时间就好。 则要你与我传名,我叫做陈德甫。 多谢了。 先生叫做陈德甫,陈德甫……婆婆,这陈德甫名和好熟也!老的,咱卖孩儿时做保人的,不是陈德甫?是真人。 我过去认他婆。 陈德甫先生,原来你也这般老了也。 这老儿就来诈熟也。 你这般雪盔白发鬓如丝,你说的是几时的话?我说的是二十年前事。 兀那老的,你那里人氏?姓甚名谁?你问我姓甚名谁那里人氏?你因何认得老夫来?说起来痛嗟咨。 常言道:闻钟始觉山藏寺,这搭儿里曾卖了一个小厮。 你莫不是卖儿子的周秀才么?我常记的你个恩人名字,你还记得我赍发你那两贯钱么?我怎敢便忘了你那周急济贫时?秀才,你欢喜咱。 你那孩儿贾长寿,如今长立成人了也。 贾老员外好么?老员外亡化过了也。 死的好,死的好!打俺孩儿的那妇人有么?那婆婆早些死了也。 死的好,死的好。 则他这庞居士,世做的亏心事,恨不把穷民勒死。 满口假悲慈,可曾有半文儿布施?想他两贯钞强买俺孩儿时节,还要与俺算饭钱哩。 空掌着精金响钞百万资,偏没个寸男尺女为继嗣。 俺倒不如郭巨埋儿,也强似明达卖子。 陈先生,俺那长寿孩儿好么?贾员外的万贯家财,都是你的孩儿贾长寿掌把着,人皆叫他做小员外哩。 陈先生可怜见,着俺那孩儿来厮见一面,可也好也?你要见他,待我寻他去。 自家贾长寿的便是。 自从泰安山烧香回来,父亲亡逝过了,如今营葬已毕,无甚么事,去望陈德甫叔叔走一遭。 叔叔,我一径来望你也。 小员外,你欢喜咱。 俺喜从何来?我老实的说与你知。 你当初原不是贾老员外的儿子。 你父亲是周秀才,偶在打员外家经过,我是保见人,将你卖与那员外为儿。 你今日长立成人,现有你的一双父母在这里,要与你相见。 我说兀的做甚,二十年来把你瞒,老夫说着尚心酸。 可怜你生身父母饥寒死,直与陌路傍人做一般。 则这两个,便是你的父亲母亲,你拜他咱。 这是我父亲母亲?住、住、住,泰安神州,我打的不是你来?婆婆,泰安神州打俺的,不是这厮么?俺认的,他正叫做钱舍哩。 俺待和这厮,厮扌果的见官司,不俫,俺只问你这般殴打亲爷甚意思?无非倚恃着钱神,把俺相轻视。 俺着实是不认的你。 噤声。 到今日呵,可早知一家无二,父子们厮见非同造次,婆婆,想他也只是个忤逆的孩儿。 端的怎生来?老人家请息怒。 我告他去。 小员外,似此怎了也?叔叔,你不知道,我在泰安神州打了他来。 他如今要告我去,我如今与他些东西,买嘱他罢。 与他甚么东西?我与他一匣子金银,只买一个不言语。 怎么买个不言语?他若不告我,我便将这一匣子金银都与他;若告我,我拚的把这金银官府上下打点使用,我也不见得便输与他。 小员外,你放心,我和他说去。 老人家,你见这一匣子金银么?那小员外要与你买个不言语。 怎生是买个不言语?你若是不告他呵,把这匣金银与你;你若告他呵,将这金银去官府上下打点使用,他也没事。 两桩儿随你自拣去。 婆婆,孩儿在泰安神州打俺时节,他也不认得俺。 你个爱钱的老弟子孩儿。 将钥匙来打了这锁,待我看这银子咱。 这银子上凿着“周奉记“,周奉记?可不原是俺家的来!怎生是你家的?俺祖公公止叫做周奉记哩。 猛觑了这字,是俺正明师,想祖上留传到此时。 是儿孙合着俺儿孙使,若不沙,怎题着公公名氏!贾员外,贾员外,亏了他二十年用心把钥匙,也则是看守俺祖上的金赀。 闻得小员外认着了他亲爷亲娘,我去看咱。 老人家,你那婆婆害急心疼,可好了么?多谢哥哥,俺婆婆好了也。 想起二十年前,曾在你店里,你不舍与我三蛊儿酒吃么?小子没记性,这远年的帐都忘了也。 孩儿,你依着我者:陈德甫先生二十年前曾为你赍发俺两贯钞,俺如今半这两个银子谢他。 我则是两贯钞,怎好换你两个银子?那贾老员外一生爱钱,也不曾赚得这等厚利,这个我老夫决不敢当。 若不是陈先生肯把恩施,俺周荣祖争些和雪里停尸。 则这两贯钞俺念兹在兹,常恐怕报不得你故人之赐,又何须苦苦推辞。 多谢了老员外。 卖酒的哥哥,我当日吃了你三蛊酒,如今还你这一个银子。 这个小子也不敢受。 论你个小本钱茶坊酒肆,有甚么大度量仗义轻施,你也则可怜俺饥寒穷路不自支。 如今这银一个,酬谢你酒三卮,也见俺的情私。 这等,小子收了,多谢老员外。 孩儿,这多余的银子,你与我都散与那贫难无倚的。 可是为何?这二十年来俺骂的那财主每多了也。 为甚么骂这厮,骂那厮,他道俺贫儿到底做贫儿。 又谁知彼一时,此一时,这家私原是俺家私,相对喜孜孜。 父亲,你孩儿都依你便了。 俺一家同到泰安神州回香去来。 这的是贫穷富贵皆轮至,老员外,你笑甚来?俺不笑别的,笑则笑贾员外一文不使。 单为这口衔垫背几文钱,险送了拽布拖麻孝顺子。 周荣祖,你如今省悟了么?这二十年光景,你可都看见了也。 是那方神圣降临,愚民不知,乞赐指示。 吾神乃灵派侯是也。 你一行都跪着,听吾神吩咐:想为人禀命生于世,但做事不可瞒天地。 贫与富前定不能移,笑愚夫枉使欺心计。 周秀才卖子受艰难,贾员外悭吝贪财贿。 若不是陈德甫仔细说分明,怎能够周奉记父子重相会。 题目穷秀才卖嫡亲儿男正名看钱奴买冤家债主
徐志摩的《再别康桥》 轻轻地我走了, 正如我轻轻地来; 我轻轻地招手, 作别西天的云彩。 那河畔的金柳, 是夕阳中的新娘; 波光里的艳影, 在我的心头荡漾。 软泥上的青荇,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; 在康河的柔波里,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! 那榆荫下的一潭, 不是清泉,是天上虹; 揉碎在浮藻间,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。 寻梦?撑一支长篙,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; 满载一船星辉,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。 但我不能放歌,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; 夏虫也为我沉默,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! 悄悄的我走了, 正如我悄悄的来; 我挥一挥衣袖, 不带走一片云彩。 这首诗讲述了一个人在离别一位故友时的内心感受。诗人在康桥河畔看到了美丽的景色,如金柳、艳影和清泉等,并表示自己愿意做一条水草留在这里。但是诗人最终还是决定要离去,他向朋友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,暗示着他并没有真正地忘记朋友,只是要远行,因为人生就像一场旅行,不断地离别和相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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